文/戴靜

山水,是人間眉目,是天地文章,是舞者靈識。

地上山水,出自人類日常生活的樸實需要,洗去紅塵濁世倦意。胸中山水,男人誓言,山中聳立,女人情懷,純凈無欺。山水舞蹈,既是樂音、律動、節奏,又是內在療愈、交互喜悅,同萬物共呼吸。

夏冰常感念舞蹈真意,神情漸生山水。一闕山水舞蹈,寄情之處,浸染的是煙波浩瀚;方寸之間,納藏的是天地無限;遣動造境,描摹的是山河氣概;融于舞臺,獨與天地精神往來。

陰陽和合,天清地寧:《挨哈子》《花圍腰》

陰。月華。造化神秀,厚德載物,寸陰是競。

陽。日精。偉力剛勁,自強不息,陽煦山立。

陰陽和合,自然生發,那是一種沒有紛馳的吸引,一種平等的交流與對話,動靜之間,都在不斷地生長著,一如既往地,跳蕩著宇宙的旋律。

舞蹈《挨哈子》歌曲情趣盎然,旋律朗朗上口:男:這山沒得嘛(女:青菜蘿卜菜),那呀山高嘛(女:二兩花胡椒),看到情妹(女:麻你喲),撿柴的燒哇(女:喲咿喲),合:咿呀呀兒喲,呀兒咿兒喲,挨哈子,挨哈子,(女問)熱哪個?(男答)熱你喲!(女答)過去點,過去點,莫挨我!男:有朝一日嘛,嫁呀給我嘛,柴不砍來,水不的挑哇,合:咿呀呀兒喲,呀兒咿兒喲,挨哈子,挨哈子,(女問)熱哪個?(男答)熱你喲!(女答)過來點,過來點,挨哈我!

舞蹈《挨哈子》體現了隔山隔水來相會的土家族青年對愛情的向往,擇山水明秀處,表演突出原生態。一切動作起于心、發于腰、行于體。胸、肩、頸、背、雙臂緊密相連,互相影響,牽一發動全身。有歌、有舞、有詩、有故事。

女人是水作之骨,一池春水窈窕,千姿醉倒眾生。從青菜蘿卜菜、二兩花胡椒日常煙火氣里浸染而來,時而神情自我,被偏愛的有恃無恐;時而芳心縱火,似花瓣獻技花粉遍地,活色生香中偷心……那股與生俱來的天真嬌俏,潑辣大膽,貫穿她們的言行姿態,人情周轉。挨哈子,撞一下,俏皮,詼諧,雅而不俗,莊而不肅。明媚動人,眉目傳情,魔住人,纏著人,踩上人,撞一下,踹一腳,得寸進尺,欲迎還拒,不放人清靜。誰能拒絕這樣飽滿的精神,充足的元氣。她一笑,如重重烏云中濺出金光,可愛到極點,男子以為和她有緣無分,下一秒卻又仿佛佳偶天成……等溫厚男子終于被她馴服,正欲把一顆心掏出來獻殷勤,她又可愛地嬌嗔道——挨哈子嘛!男女的心,仿佛像山中紅葉,一簇簇地,一坡坡地,一山山地,斑斕紛繁。整個生命精神完全像花一樣綻放開來,撩得整個山頭火熱起來。

▲舞蹈家夏冰

舞蹈《花圍腰》中的苗鄉女子,是生生不息、野蠻生長的高嶺之花。夏冰刪繁就簡,著重“以神御形”和“氣韻生動”。所謂“以神御形”,就是除了在演員服裝上有各種圍腰圖案,不在乎圍腰外在的幾何形狀,舞者夸張使用一條長腰帶,群舞演員在舞中抒懷跳躍,有時是抒情彩虹,有時是苗妹逗趣相比的妙物,有時又是在雨中狂舞飛翔的彩帶,花腰、花雨、妙人讓人遐想。所謂“氣韻生動”,“氣”是一種生命力,“韻”是生命的節奏,是“呼吸感”,“生動”不僅僅是一種動態的飛舞節奏和精神,在寧靜幽僻的荒寒之境中,同樣可以安頓熱烈的生命,苗妹嬉戲放舞,流淌著活潑潑、火辣辣、濃烈烈的情感情愫,生動表現內在精神氣質、格調風度,生命情意。

歌謠“打濕腰帶都則淡,打濕情妹我心焦”,側重點靈魂和動情點就在“我心焦”上,雙木非林,田下有心,相思一詞,情不知其所起,一往而深,這是借花腰舞出愛的靈魂。苗族人雖苦難,但愛生活,具備感性的面龐,也擁有理性的風骨,幽默飛揚。命運將苗族困于此,苗族卻將眼睛投向山水,縱情在“蔚然而深秀”的山間,觀野芳之幽香,看佳木之繁陰,將山水之樂收于心,在其中得到慰藉。女性有股子硬勁,既可婀娜柔美,婉處皆憐愛,里頭藏著的,是鮮活奕奕,摩拳擦掌的決心。女人如水,女子遇到了困難、打擊,心就會結成冰,她就是智慧凌厲的冰雪女王,但當陽光照射的時候,冰就會融化,變成了涓涓溪流,最后匯成江河湖海的力量。在源頭處尋活水,于水窮處看云起,方能品人生之甘美,得生命之本味。好比清早樹葉上的一滴露珠。假使忒重,會一記頭滑下來,忒輕,便沾在面上,只有掛在葉尖,將滴未滴,才是恰到好處。

山水男人女人愛情中,夏冰借歌借物抒情:豪情、歷史情、山水情、愛戀情,形式、角度、形象創作找準獨特的個體特點,匠心獨運。《挨哈子》土家歌舞風格,為漢子設計馬步、矮子步,土家妹以三道彎突出嬌媚甜美,男逗女俏,戲劇性更重。《花圍腰》是苗族民間舞,以上身甩動,肩擺為動律,借花腰喻愛,更重意象意境美。

智者樂水,仁者樂山:《龍船下了河》《山鼓咚咚》

山。萬重。當凌絕頂,人影綽綽,天地氣度。

水。氣韻。河脈流轉,氣象萬千,掛席生風。

土家族是中華民族大家族中一個古老的能歌善舞的民族。相傳遠古時期,土家族祖先巴務相被推為五姓部落的酋領,稱為“廩君”,廩君率眾乘船沿河而行,射殺鹽水女神,統一六部落,自此人民安居樂業。廩君逝世,魂化白虎。白虎是天之四靈之一,是古代戰神,寓意忠義與勇猛,土家族便以白虎為祖神和圖騰。

舞蹈《龍船下了河》兩兩龍舟競渡,吊汨羅,表愛意,拋荷包,吶喊震天,鼓點激昂。韻律和拍子,有內在循環,帶著熱情和愚憨,理想和野心,閉上眼睛,似乎能聽到一聲遠古的勞動號子——“嘿佐,嘿佐!”爭渡!爭渡!隨之血氣上涌,激起千萬人的豪情。

奮楫前行,蘭紅兩隊,與激流斗、與對手斗,充分展示土家漢子勇敢豪邁,一如屈原《楚辭》所表“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強兮不可凌”。道具刪繁就減,領漿者是兩隊舞魂,擊龍舟戰鼓更把舞臺氣氛渲染,激浪、河流、沖龍舟、土家漢子等元素在賽龍舟中濃墨重彩,中間穿插土家愛情,苗家妹子愛勇敢土家哥,一個荷包拋出愛情之花。一如屈原《九歌》所表“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帶女蘿。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。被石蘭兮帶杜衡,折芳馨兮遺所思”。留白之處流動著靈氣往來,讓人在觀賞過程,感覺到山水起伏,空間曠奧,視角縱斂……統一自然之道。

鼓聲三下紅旗開,兩龍躍出浮水來,驚退萬人爭戰氣,銜得錦標第一歸。在歷史浪潮中,無數英雄豪杰,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足跡,血與火的時代距離我們已經遙遠,但勇敢的面對、熱忱的信任,卻是任何時代都不應遺忘。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土家人,隨歷史沉浮,把不卑不亢、剛強堅韌的精神融進了血脈中。龍船下了河,舞蹈納入強勁的軌道,他們的神情里,是山水的生命力,氣脈不絕、生生不息。

舞蹈《山鼓咚咚》,以一臺大鼓為道具,圍繞這臺古老而神圣的大鼓層層遞進,激情展開。14名運動員身著土家族古典盛裝,散發著雄性與生俱來的強悍,從兩側龍騰虎躍,吶喊虎嘯,展示手翻、空翻、側翻、旋子等高難動作。鼓聲漸弱,一曲土家山歌緩緩升起,余音蕩蕩,仿佛在與天地深情私語,又似與靈魂神秘對話。舞蹈先后組成太陽、月亮、篝火和勤勞勇敢土家族人,在田間地頭勞作和追逐圍獵的情景,凌厲瀟灑,毅勇非凡。鼓樂還原震撼之聲,鼓點鏗鏘,一派土家族載歌載舞、歡天喜地慶豐收的場景。6人疊羅漢造型托舉組成一座大山,凌空聳立。適境而生,適地而居,剛柔堅韌,海晏河清,浸泡出文明之種。

《山鼓咚咚》獲湖北省第九屆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表演項目(技巧類)一等獎冠軍。夏冰利用鼓作為三維空間,以鼓為魂,展開搏擊騰躍翻轉,并在鼓上完成高難技巧,充分展示體育之美,并與舞蹈融為一體,通過人體動作神圣地表現人類精神。她認為,舞蹈應該自始至終都表現生命,內在靈魂,展現人生的厚度、廣度、寬度、高度、風度、氣度、溫度。夏冰的美學思想可以歸結為一句話:美即自然。

《龍船下了河》《山鼓咚咚》舞蹈語匯均用了肉連響,以手掌擊打額、肩、臉、臂、肘、腰、腿等部位發出有節奏的響聲為特色,夏冰傳承創新,標新立異,一連串有感而發,《龍船下了河》更多體現瀟灑與水搏擊,浪漫的追求,重視虛實、開合、隱顯,動作疾緩粗細、疏密交錯,你爭我奪,無不蘊含著生命的節奏,伴隨咚咚的鼓點,水浪高低起伏、左伸右展,在歲月的風霜中展示雄渾,在無盡的天地間屹立陽剛,皆有一條氣脈貫穿。《山鼓咚咚》在拍打肩、頭、腰等部位時,突出虎神的形象,將身體和手形刻畫成虎形,加大跺步、跳躍、翻轉的張力,內化虎的勇猛魂魄,外化虎的形象張力。使《山鼓咚咚》中的白虎形象更加明顯逼真,頑強不屈、開拓彊土。

舞蹈是否可以與真實地、自然把大家帶入與萬物的互動去?是否可以把古老的文明與當代串聯起來,引領大家穿越時空,感受文明?這一次“是否”,夏冰無比確信。《挨哈子》《龍船下了河》由重慶黔江民族歌舞團表演,《花圍腰》由彭水嬌阿依藝術團表演,以土家文化、少數民族文化、土苗文化為主體,女演員靚麗,男演員敦實,與廣大人民群眾打成一片,擷取本性本真,反映民眾樸素愿望,接地氣。《山鼓咚咚》由一部分利川個體演繹、一部分農民耍獅子隊員、一部分利歌舞團演員組合表演,夏冰知其“性”,懂其“感”,觀其“態”,用其“淳”,抓其“實”,令越來越多的人聆聽肯定自己的呼吸與脈動,成為每個個體獨特的生命記憶,達成回歸本源的感動。從作品直接反映出的舞者本人的格調與氣度,性情與精神。《山鼓咚咚》獲湖北省第九屆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表演項目(技巧類)一等獎冠軍,《挨哈子》《龍船下了河》亮相保加利亞國際民俗節等國際演出、重慶春晚等大型活動。

夏冰說自己的人生哲學是:體驗,充實一顆心,切實活一遭。無所爭,時時感謝人家對我的好。而這,恰恰也是中國山水的哲學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。我們愛大自然就像愛生命,因為我們本是自然的一部分,古今亦復如是。

“心扉的突然洞開”,是來自陰之極,陽之生,山之性,水之靈,來自于從容,來自于有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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